01
无家而园
在41岁这年,陶渊明在彭泽县令任上80余天便辞官归里。此后,他开始安心经营他的小园。他在此耕读劳作,解放身心,怡然自乐,体味着生命的真趣。陶渊明的小园境界启发了历代文人,也深深影响了后世的造园思想。
同魏晋时代的许多士人一样,陶渊明也会有“人生无根蒂,飘如陌上尘”“人生似幻化,终当归空无”的感叹,但他没有陷落于这种忧伤里消沉度日。他说“富贵非吾愿,帝乡不可期”,他不会去追慕人间的荣利,也不认为神仙世界是人的救赎。他说:“运生会归尽,终古谓之然。世间有松乔,于今定何间。”(《连雨独饮》)“三皇大圣人,今复在何处?彭祖寿永年,欲留不得住。”(《神释》)。
陶渊明解决此人生之症结的答案,便是他的小园。暮春时节,穿上春衫,到郊外去踏青。那南方的微风轻拂,吹得新苗萌生;那广袤的平泽,涤洗着他的衣冠。非是这景“色”有何,而是在这风景中,生命得以挣脱寒霜而生长,自我的身心得以去除尘垢而澄明,身体徜徉在这平远的风景之中,他的胸中有无限喜悦。
陶渊明心中要回归的小园不是“筑造”而成的,而是在“日涉”之中体会出来的。“衡门之下,有琴有书。载弹载咏,爰得我娱。岂无他好,乐是幽居。朝为灌园,夕偃蓬庐。”他无须去建造理想的小园,只需要在自己所在的这个地方认真过一种生活。陶渊明是极谦卑的,他的笔下充满了在园中低头劳作时看到的景物。“晨出肆微勤,日入负耒还。山中饶霜露,风气亦先寒。”(《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》)“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。道狭草木长,夕露沾我衣。”(《归园田居》)他选择了诚实的耕耘,以至于他对于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以这样毫无机心的诚挚在面对。对待同村的邻里,他是极亲切的,他说“落地为兄弟,何必骨肉亲!”“得欢当作乐,斗酒聚比邻”(《杂诗十二首·其一》)“漉我新熟酒,只鸡招近局。”(《归园田居·其五》)“相见无杂言,但道桑麻长。”(《归园田居·其二》)
陶渊明的许多诗文,都以“归”为题。如他的《归鸟》:“翼翼归鸟,驯林徘徊。岂思天路,欣反旧栖。虽无昔侣,众声每谐。日夕气清,悠然其怀。”他的《饮酒》中也用了相似的譬喻:“厉响思清远,去来何依依。因值孤生松,敛翮遥来归。”归鸟所回去的,并不是自己来时的巢居,而是一个可以在傍晚的山气中自在鸣唱的悠然本心。
02
日涉之园
陶渊明从不追求荣名,但他的小园,却成为后世一千多年文人士大夫心中追慕的精神圣地。尤其在中唐之后,当科举出仕成为普遍理想时,士人又再次开启了寻找心灵安居之所的努力。
从中晚唐开始,园林中“蓬壶”“小蓬莱”之景常常不再意味着那遥远的仙山,而是在清旷的此地获得遗世的真趣。在陶渊明的影响下,园林的审美走向清幽、素朴的小园,追求野趣、生趣,这是因为唯有在自身的安闲中,世界才会敞开。苏轼,这位陶渊明在历史上最著名也最重要的拥趸,也是陶渊明的小园的钟情者。苏轼在乌台诗案后,于元丰五年终得敕令,从黄州赴汝州的途中遇广陵吕申公,游其屋后小园后为其题扇云:“露叶风枝晓自匀,绿阴青子净无尘。闲吟绕屋扶疏句,须信渊明是可人。”园林固然有诸多美好形式,但在黄州经历了人生的悲苦和心灵的沉浮之后,苏轼心里最“可人”的,是陶渊明诗中所咏的绿阴风露、绕屋扶疏的小园境界。
文人园林不再以形式的塑造以及景物的陈设为主旨,而是以在“日涉”中最终得到心灵安顿为其目的。也由于这个原因,主人对园中景致的“题名”和“园记”开始变得极为重要,因为在那匾额楹联之上所呈现的,并非一座建筑物的样态,而是在此的主人栖居小园的感受与心胸。陶渊明诗句中的许多的话,尤其是《归去来兮辞》,也变成了文人命名园林最钟情的辞典。宋代以来就有不少文人以“归来”命名园林,如诗人晁补之便因钟慕陶渊明而修葺归来园,自号“归来子”。晚明祁彪佳的寓山园(一说寓园)有一处景致,本来的景观是“堤旁间植桃柳,每至春日,落英缤纷”,但是祁彪佳却说:“予以为不若数株垂柳,绿影依依,许渔父停桡碧阴,听黄鹂弄舌,更不失彭泽家风耳!此主人不字‘桃’,而字‘柳’意也。”他用“柳陌”命名此地,正因为他在处处风景中都念及陶渊明之风。
在现存的园林中也常可见陶渊明的身影。如苏州留园有“舒啸亭”,网师园有“还读我书轩”,扬州何园有“寄啸山庄”……苏州狮子林有“真趣亭”,其联云:“浩劫空踪,畸人独远;园居日涉,来者可追。”那虚空的真人之所是遥不可及的,而在有限的一生中安顿自我的方法,就在这小园的经涉之中。
03
桃源不远
陶渊明的“桃花源”无疑也是后世最著名的景观。自唐代就开始有“小桃源”“小桃坞”的景致,王维的《桃源行》中说:“初因避地去人间,及至成仙遂不还。峡里谁知有人事,世中遥望空云山。……春来遍是桃花水,不辨仙源何处寻。”在陶渊明笔下,桃花源本是“土地平旷,屋舍俨然,有良田、美池、桑竹之属。阡陌交通,鸡犬相闻”的乡间景色,此时却被描述为一处蓬莱山一般的“仙境”。但是,如果凭空仿造一个农庄作为“桃花源”,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无谓的“理想景观”?直到今日,这样的“桃花源”几乎已成为一种时俗,其风行,不下于曾经的“蓬莱山”。
正如陶渊明在《桃花源记》中最后的“迷津”的事迹所喻示的,真正安乐的生活并不是凭着一颗追慕、求取之心便能到达的。苏东坡在《和陶〈桃花源〉》中说的更切近陶渊明之心:“凡圣无异居,清浊共此世。心闲偶自见,念起忽已逝。欲知真一处,要使六用废。桃源信不远,杖藜可小憩。躬耕任地力,绝学抱天艺。”只有当心在林水的尽头停止了追逐或占有的欲念,我们才能邂逅小园。桃源不在远方,就在策杖而小憩的身影之中。